从中国浩如烟海的
杂剧、传奇及民间吟唱中,
打捞沉音。
让远人之歌哭,
回响于当下。
实际上,这个问题的线索太过清晰,所以我们可以快速的在时光中穿梭,从庄生之梦直抵鸟山明,枝蔓上不做逗留。如果有的朋友,留恋路上的风景,可以规划路线,再做探索。- 他睡大觉,梦到蝴蝶,乃至于搞不清是自己梦到蝴蝶,还是蝴蝶梦到自己(齐物论);
到了元代,以上提到的典故已经作为某种故事单元,出现在戏剧舞台(元代之前各种人对庄子故事的再创作,包括已经失传了的金代院本《庄周梦》,我们不说了),即是现在能见到的,有李寿卿《鼓盆歌庄子叹骷髅》部分剧本。史樟《老庄周一枕胡蝶梦》完整剧本。
明代,产生了更多有关庄生的文艺作品。影响最巨为冯梦龙的《庄子休鼓盆成大道》,收录于《警世通言》及《今古奇观》。它将庄子故事来了个创造性改写。庄子外出,遇到怪事:只见一个寡妇扇坟。原来她答应了丈夫,只能等到丈夫的坟干了,才能改嫁。于是庄子助人为乐,帮助寡妇把新坟扇干,寡妇对此非常开心。
回家后,庄子把这件事说给妻子田氏,田氏认为换做自己就会好好守寡。而庄子死后,田氏与一位美男迅速陷入爱河,遂把庄子的棺材丢到破房。两人成亲之日,美男旧病复发,需要吃人脑。田氏提议,庄子刚死没几天,还很新鲜,不如吃他的脑。于是她手持利斧,去破房劈棺。
故事的高潮到来——庄子当场复活,指出所谓美男其实是自己幻化出来,用来试探田氏。于是田氏羞愤自杀,庄子鼓盆而歌,火焚其居。
以上,我们可以看到,出现了新的故事单元,即“庄子试妻”,具体情节则包含“扇坟”与“劈棺”。继这篇小说之后,有两部大体量的《蝴蝶梦》传奇登场:- 谢弘仪的《蝴蝶梦》传奇,讲了梦蝶、叹骷、观鱼、说剑、贷粟、却聘等各种传统庄子故事,但是扇坟试妻的情节,混入其中。
- 陈一球的《蝴蝶梦》传奇,情节更为混乱。由于作者本身与妻子一向不睦,分居二十多年,所以这部传奇中,庄子之妻不仅劈棺取脑,而且逼迫小妾堕胎,这样的恶女,自然只能下地狱受苦。
至于后出《四大痴传奇》中的《色痴》或严铸《蝴蝶梦》,就只保留了试妻部分。目前我们看到的《蝴蝶梦》,基本用的是乾隆年间戏曲选集《缀白裘》收录的折子戏:即《叹骷》《扇坟》《毁扇》《病幻》《弔孝》《说亲》《回话》《做亲》《劈棺》九出。由此可见,庄子故事的主体,那时已经完全演变为“试妻”。昆剧方面,福寿官、梅巧玲(梅兰芳祖父)等都以串田氏著名,后来传字辈的朱传茗、张传芳,北方的白云生、韩世昌也有过演出。蝴蝶梦·劈棺 缀白裘新集合编 清乾隆35年 金阊宝仁堂重校刊本当然,这个故事太好,别的剧种都开始拿去表演。其中一个脉络,经过梆子,转为京戏,成为我们熟知的名戏《大劈棺》。荀慧生、筱翠花等名角都演过此剧。由于舞台上逐渐出现色情恐怖等因素,这出戏自清代就被一再严令禁演。多说一句,试妻,是有抱负的男儿们千百年来焦虑与梦想的表现。现代流行说法,则是绿帽情结或NTR情结(日文寝取られ,罗马拼音Ne To Ra Re)。给自己带绿帽,并且羞辱老婆,是男人的一种快感模式。舞台上看,除了老NTR故事“秋胡戏妻”中的秋胡之外,《破窑记》的吕蒙正,《武家坡》的薛平贵,《汾河湾》的薛仁贵等等,均为试妻高手。而似乎只有“庄子试妻”中的田氏,没有禁受的住这种试探,所以她注定要被羞辱,惩罚。同时,这是她作为淫妻的代表形象,火遍全中国的一个必要特质。当然,后来汪曾祺搞《大劈棺》的创作时,接受了外国戏剧家的意见,认为这是一种普遍的对人性的试探,反应人的易于接受诱惑。这就相当基督教视角了。1940年代,北平京戏舞台很热闹。当时有句俗语,叫做“日日纺,夜夜劈”。纺就是《纺棉花》,劈就是《大劈棺》。这两出戏,虽为文化人或业内人不齿,但“美艳亲王”、“风骚花旦”等贴在大戏牌上,就是票房保证。更有戏院加上一把火,让演员在台上加唱所谓“黄色歌曲”,台下男观众们自然更是如醉如狂。为了能蹭点热度,马三立等曲艺相声艺人所在的联义社都串过此戏。去年郭德纲的麒麟剧社旦角演员,也在自己剧团贴出《劈》《纺》,对于曲艺行来说,并不算突兀。小留香社王梦婷复排《劈》《纺》,艺术指导为童芷苓之女童小苓《大劈棺》的折子大致有《观音传谕》《寡妇扇坟》《田氏思春》《庄周诈死》《点化童男》《王孙吊祭》《说亲毁灵》《劈棺复生》《五鬼捉田氏》等。京戏舞台重要的变化是:灵堂之上,多了童男童女一对纸人儿。童男叫做“二百五”,童女叫做“三百三”。二百五由丑角扮演,开始如纸人一般,纹丝不动,后被庄子点化,如机器人,动作僵硬,缓缓而动。“二百五”是庄周诈死后,为他陪柩的刍灵。戏中按清代习俗,以丑角演员穿纸糊的长衫坎肩,戴纸做的小帽,短辫,装作纸人童男……童男之得名“二百五”,是庄周的书僮春云买童男时以“二百五十文”成交,即兴称之。二百五虽是个配角,而于《大劈棺》之号召力,举足轻重。当年小马五、崔灵芝演此,均以“夜猫子”王子石扮演,颇有绝技。予友刘斌昆兄,是40 年代上海剧坛数一数二的丑角,童芷苓、言慧珠、李玉茹等赴沪演出,均烦斌昆演二百五。他鉴于穿戴纸做的衣帽,既易破损,复滞表演,乃独出心裁,用漆布自制长衫坎肩,小帽发辫。头部满涂白粉,纯按纸扎灵人的模样,墨画眉目,红点双频,脑后以蓝色涂画发根。左手持长杆烟袋,右手持烟袋荷包。由春云抱上台来,安置在棺柩外首的椅子上,略倾其首,微躬其腰,摆成灵人姿势,纹丝不动。春云故意用哭丧棒拨动他的肢体,斌昆僵化地左右摆动,与真的纸扎灵人一般不二。场上的戏,表演几十分钟,他也能保持固定的姿势鹄立几十分钟。如此鹄立到庄周用扇点化时,才在庄周的唱段“一扇童男把头抬,二扇童男眼睁开……”中,随着音乐节奏,有层次地抬头,睁眼,垂手,脱落烟袋、荷包,直挺挺地跳下椅来,再随着锣鼓点子,迈着僵硬的步法,走起圆场,憨态可掬。二百五这样兼具恐怖与搞笑的表演效果,一时与旦角的风头旗鼓相当。
一般来说,香港第一部电影,就是《庄子试妻》。1913年,这部戏由俄裔美国人本杰明·布拉斯基与香港人黎民伟合作拍摄完成。黎民伟任编剧,同时反串扮演庄子之妻,黎北海扮演庄周,黎民伟的妻子严珊珊则扮演扇坟的使女,这也是在中国影片中第一次出现的女性演员。影片还使用了摄影特技,表现庄子的鬼魂。此后这个故事以“大劈棺”、“蝴蝶梦”、“庄子试妻”等多种名目,在大陆港台多次登上大屏幕,但这不是我们所要说的。1951年6月7日,文化部通知停演《大劈棺》。虽然1957年开放禁令,但此戏早已不复当年。文革结束,1980年6月,文化部重申禁令,称这些戏“向群众散播毒素,影响很坏”。80年代后,风气渐开,京、昆、越、川、汉、平、梆等剧种,甚至话剧,对《大劈棺》逐渐恢复、改编。对这个故事的讨论,也有了不同角度。目前网上视频很多,可供欣赏。1958年,洪金宝被送到于占元创办的中国戏剧学校,加入京剧戏班学习,为“元”字辈。
洪金宝与师弟元楼(成龙)、元彪、元华、元奎、元秋、元武等合称七小福,中间坐者为于占元。当时香港四大戏校,有京剧武生于占元开办的中国戏剧学校、刀马旦粉菊花的春秋戏剧学校(粉菊花当年演过《大劈棺》)、“驼背马”马承志所办中华戏剧学校,以及名票唐迪开办的东方戏剧学校(唐迪当年亦串演《大劈棺》田氏),它们为日后香港电影特别是功夫电影培养了中坚力量。1980年,由洪家班制作的电影 《鬼打鬼》上映,开香港僵尸片黄金年代之先声,且票房位列当年第三。此后,洪家班1982年推出《人吓人》,1984年推出《人吓鬼》。这些影片融入大量传统糟粕元素,如画符、寿衣、斗法、赶尸、纸人等等。《人吓人》中,洪金宝作为主角,本职为纸扎店工作的小二,其造型即为《大劈棺》中纸人二百五。不惟电影,日本人拓展各类周边,电视剧,漫画,玩具,层出不穷。他们甚至与台湾合拍僵尸片,如1986年的《幽幻道士》。恰逢台湾“小子”电影热卖,电影主人公也变为少男少女。此片在日本播放收视率达20%(一般电视剧为10-15%),遂不断拍摄续集。
鸟山明于1984年创作并连载《龙珠》。作为成龙忠实影迷的鸟山明,自然对洪金宝以及他所开创的僵尸类型片不陌生。能看出来,《龙珠》中,于1987年第二十二届天下第一武道会登场的人气角色,饺子,与僵尸片颇有渊源。《龙珠》的粉丝们至今盛传饺子原型来源于香港僵尸片中的小僵尸,而追根溯源,几经周折,无论从扮相到衣着,还是个性、动作,他的原型实际当是京戏《大劈棺》舞台上,被庄子点化成人的纸扎人二百五。观饺子一生,虽武道会一败于克林,而当比克大魔王、赛亚人贝吉塔等欲占领地球,奴役人民之时,能仗义而出,怒其臂以当车辙,不知其不胜任,于是身死于比克之掌,再爆于那巴之背,且败且战,到底恐为庄生笑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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